黄克诚的围棋人生
王子君
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人物中,大将黄克诚经历独特,大起大落,几度沉浮。但他屡受挫折而初衷不改,每临逆境而信念更坚,显示出坦荡的襟怀和高尚的品格,“堪称共产党人的楷模”。他以直言敢言著称于世,而有一件事却不为太多人所知,那就是,他特别喜爱下围棋。和他波澜壮阔、跌宕起伏的人生一样,他与围棋的故事也充满了传奇色彩。
谁承想,黄克诚初识围棋,竟是在危机四伏的找党途中。
1927年,国共第一次合作破裂,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进入黑暗的低潮时期。时年25岁、入党才一年、身为国民革命军第8军的一名政治指导员的黄克诚,和他单线联系的党组织关系中断了。他陷入迷茫之中,心情十分沉重,思来想去,找了一个借口,请假去武汉找党。几经周折后回老家永兴边开展工作,边伺机寻找组织。其间他得知,自己因参加领导了永兴农民暴动,已经上了反动当局悬赏捕杀的黑名单。
此后不久,黄克诚又开始第二次找党,从衡阳到长沙,再到武汉,再到南京,未见党的踪影,只遇一路的白色恐怖。在南京,为避人耳目,节省开支,他和同伴住进了下关一个比较偏僻的旧式旅馆。在这里,黄克诚遇到了曾希圣。曾希圣是他在衡阳和广州政治讲习班的同学,早来南京几天,也是为了寻找党的关系,但至今也没有找到。旅馆里经常有人下围棋,黄克诚和曾希圣不出门的时候,就看人下棋,偶尔也趁人歇息的时候试着走几个子。但因为心里焦急,围棋究竟怎么下也没怎么往心里去,倒是为了避人耳目,常常故意为谁走慢了或走错了一步棋而相互责怪,给人的感觉全然是两个无所事事的外地穷客。
然而南京也到处都在通缉黄克诚,已非久留之地,他不得不离开南京到了上海。在上海待了两个多月后,终于同党组织接上了关系。随后几经辗转,最后又回到了武汉,在国民革命军中开展工作。在一次险遭抓捕脱险后,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,黄克诚不再轻易上街,有空即待在小旅馆里看人下围棋。慢慢地,黄克诚看出了一些门道,学到了一点围棋的基础知识,喜欢上了围棋。小小棋盘,却蕴藏变化无穷的人生哲理。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,不管遇到多大的艰险,都只能勇往直前。是围棋,让他在那段危机四伏、千里找党的旅途中学会了沉着思考,并坚定了自己一心向党的初心,矢志不渝。
此后,围棋成了黄克诚一生中唯一的业余爱好。
1949年10月,黄克诚奉毛泽东亲自点将从天津市委书记任上南下,赴任湖南省委书记。上任不久,他专程拜会国民党元老程潜,适逢刘道豫正在与程潜对弈。刘道豫年长黄克诚十岁,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一位资深民主人士,大家都尊称他为“刘老”。黄克诚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下棋了,一见围棋,立即兴奋得手痒痒起来,遂与刘老以棋会友,引为知己,以后每当有点空闲,两人就要切磋一盘。但黄克诚不只是为下棋而下棋,他把下棋当作团结民主人士的一种方式。黄克诚南下前,毛泽东在香山召见他,一再叮嘱,要团结好民主人士,充分发挥他们参政议政的作用,让他们为建设新湖南、新中国献计献策。黄克诚的诚挚与大义情怀令一向清高孤傲的刘老深深折服,并为湖南的文史事业出过不少好点子。
1952年10月,黄克诚又奉毛泽东亲令北上京城,出任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、总后勤部部长。为了便于工作,半年后他把家从万寿路搬到了北海后边的恭俭胡同。
没想到,有一天,他下班穿过北海公园时竟遇到了刘老。
刘老先于黄克诚调到北京,在北海公园文史馆当馆长。他苦于下棋没有对手,有时棋瘾来了,便只好在公园的树下与人下下“野棋”。这天,黄克诚经过树下,一时兴起观看了一会儿,发现下棋的一方竟是刘老。久别重逢,自然格外惊喜,两人对弈一番,相约以后再续棋缘。
这以后,黄克诚偶尔也忙里偷闲,下班穿过北海公园时会顺道去和刘老下上一盘棋。对黄克诚来说,和这位老友对弈,乃是人生一大快事。
黄克诚虽说酷爱下棋,但由于工作繁重,真正与刘老下棋的时间算下来也不多。他有一个原则,下棋归下棋,但绝不能影响工作,更不能贻误事情。下棋也只能在周日,以两到三个小时为宜,绝不恋战。若是有事情,则半分钟也不能耽搁。他谨守这一原则,在有限的下棋时间里放大着自己的快乐。
1959年7月的一天,黄克诚审定了两个要呈报中央的文件后,心情轻松,又正好到了下班时间,便来到北海公园文史馆找刘老,要和他好好杀将一盘。刘老自然乐不可支,因为他们之间有一年没下过棋了。按老规矩,黄克诚执黑子,刘老执白子,愉快地对弈起来。
然而这盘棋还未到终局,警卫员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向黄克诚报告,中央让他即赴庐山开会。黄克诚闪电般地站起身,交代刘老,等他开会回来再接着下这盘棋。
黄克诚匆匆奔赴庐山开会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一别竟成永诀!那盘棋,成了一盘永远未下完的棋!忙里偷闲的围棋生活竟就此结束了,之后的围棋则成了伴随他渡过劫难时光的精神工具!
1959年被罢官以后,黄克诚赋闲候审,一位新来的“管理员”丛树品搬进了他的住处。为了更好地“照顾”他、亲近他、了解他的内心世界,丛树品服从组织安排,学会了下围棋,以图在“满足”他的业余爱好的同时,观察到或套出黄克诚一些“有用”的思想材料。但黄克诚从不言及自身处境,也从不发牢骚、不讲怪话,生活依然俭朴、严谨,心中想着的也是人民群众,还时不时地去到郊外察看农田庄稼。久而久之,丛树品不仅没有发现什么“情况”,反而渐渐地被黄克诚的胸襟与品德所感动、折服,觉得他可敬可亲,和他相处得越来越融洽,学下棋的劲头也更足了。
黄克诚有了许多闲暇,天天可以下棋,乐此不疲。他一向严谨克制,然而下起棋来,有时也高兴得几乎失去自制。他就像个争强好胜的小孩子,每次下棋如不胜一局就不得罢手,有时还以视力不好为由悔棋。一次,他和并不太会下棋的警卫员下棋,有步棋看错了,他就笑着说:“你等一下,我悔一着。”警卫员觉得这时候的黄克诚很可爱,也故意赌气,站起身不与他下了,他却上前拉着他又坐下来,笑嘻嘻地说:“那你也悔一着吧。”他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让人又好气又好笑。
虽然黄克诚偶尔悔棋的事成为开心的谈资,但事后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强调说,消遣式下棋时,棋盘上悔悔棋无伤大雅,但人生之棋、社会发展之棋、战略方针之棋,从来没有可悔之机,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。
1965年,他认识了12岁的围棋少年张小弟。下完头几盘,黄克诚就笑了,称自己这是碰到“正规军”了。得知张小弟在省体委少年班学习围棋,还经常参加全国比赛,黄克诚很是欣慰,感慨现在的孩子们学棋有好条件了,不比自己那一代人,学围棋的环境艰难。张小弟好奇地问他是在哪里学的棋,他的脸上立即浮起一层神奇的笑容:“嘿,早啦。”张小弟太小,理解不了他在千里找党途中如何学会下棋的久远故事。
1978年,黄克诚复出担任中央军委顾问、中纪委常务书记。不久,中国围棋协会要举行“陈毅杯老同志围棋赛”,早已成长为有为青年、正协助活动组织工作的张小弟对协会主席陈祖德说,黄老的围棋下得很好,极有资格参赛。陈祖德立即说“快请黄老”。为此张小弟去拜见正在301医院住院的黄克诚。张小弟没想到,此时的黄克诚,只剩一只眼睛还有微弱的视力,自然不能参赛。但谈到围棋,黄克诚甚为兴奋,他关心地问“现在国家谁的围棋下得最好”。当听说下得最好的聂卫平还在黑龙江农场养猪时,他的脸上显出愤慨的神情,立即说:“要调回来,调回来,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难道还缺一个围棋冠军去养猪?!”
比起专业围棋手来,黄克诚的围棋水平不算高。但他作为业余爱好者,下围棋却绝不止于围棋艺术。把下棋当成是学习,从围棋中观军事战略、看社会风云、明政治谋略、察人生变幻,这才是黄克诚下棋的最高境界。
(来源:《学习时报》2017年4月3日)